（二）
“想必您是盖瑞根医生。”艾默生医生准时到达了办公室，“很高兴认识您，我是艾默生。”
尼古拉斯从座椅上站起来：“您好，艾默生医生。”并与这个温和的中年人握手。
“啊，您真是年轻……这我并没想到……您知道，这不是一件好差事。确切地说，挺……痛苦。”艾默生医生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他继续说道：“您知道，那个‘东京宣言’[1]吧。”
“嗯，我知道，我会牢记的——在前一天我还特意找来看了看。并且，我相信我能完成任务的。”尼古拉斯说道，他知道那个东京宣言，那个保障自愿绝食者可以如愿死去的宣言。
“我很乐意相信您，年轻人。但我想，这可比您之前的工作……”艾默生医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在非洲呆过一段时间……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一回事，但是我觉得我的心理状态还算是可以……”尼古拉斯抢着说。
“唔，哪个国家？恕我冒昧。”
尼古拉斯犹豫着是否该说出来：“……在乌干达。”而后又马上补充：“不过我们在局势不好的时候就撤离了——但是我见过那些……那些状况。”
“哦，乌干达！”艾默生医生大声地表示了了解。“好的，我觉得我应该相信您，您是个勇敢的人。恕我再次唠叨，千万别忘了‘东京宣言’——在任何情况下。那或许会叫您好受一些。”
尼古拉斯点了点头。
“啊，还有，盖瑞根医生——”艾默生医生似乎都被自己的唠叨感到了一些无奈，“有关……政治倾向，我知道这有些不礼貌。”
“唔，我觉得我是……没有政治倾向，呃，我虽然是苏格兰人，但是……这没什么。”尼古拉斯耸了耸肩，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苏格兰口音，“所以他们……才会放心地派我来干这个活。”
“哦，好吧。”艾默生医生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我们将有几天轻松的工作。目前只有鲍比·桑德一个人会在明天开始绝食。他们说这次要……交错进行，也就是说，更多的人会在过一段时间后加入——所以你可能有半年多的时间会耗在这儿。今天下午我们会去到鲍比那里，向他讲述他在……饥饿致死……的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情况。当然，别指望我们能把他劝回来。”
“嗯，我也没有抱有这个希望。”尼古拉斯点了点头。
艾默生医生笑了笑：“罗斯医生总想着劝劝那些人们——他在上一次绝食抗议时就那么做了——当然是被他们嗤之以鼻了。”
“我不会尝试这么做的。”尼古拉斯回答道。
“好的，您现在可以去……了解一下去年十月那些绝食的人们[2]的病历记录。”
他逐渐在适应这间干净的牢房。他想，自己居然能够对这样的环境不习惯。看起来，“毛毯”和“不清洗”行动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因为他们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已经有75人决定了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他将是第一人。他被发放了新的衣服——不是囚服，但也不是他自己的衣服——他不愿意去穿它们，即使二月末的天气并不暖和。
这些天他一直很忙，自从将准备绝食的消息透露给外界之后。父母、IRA正式派的领袖、临时派的领袖、神父们，都前来看望——并且试图劝说他，希望他们重新考虑他们将要做的行为。其中有些人需要他到会客室去见，有些人则能直接进入他的牢房。他知道，自己真正开始绝食之后，访问者或许会减少，但是无疑的是，关注这件事情的人会更多，并遍布全世界。狱卒今天给他的房间添置了一个体重秤。
下午，艾默生医生和另一位年轻的医生来到了他的牢房。在自己的牢房中，他得以脱掉上衣，只是象征性地穿着裤子——就像他之前只围着毛毯一样。他向艾默生医生打了招呼，他认识对方。而对方向他介绍了那位年轻人，新来到这里的盖瑞根医生。
鲍比·桑德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非常好，即使在正常人中也算是很不错，更不用说作为一位囚徒。（当然他自己是不会承认自己是囚徒的——他只是被迫害的共和派人士！）看，那些一脸苦相的狱卒，需要警棍来给自己壮胆，才能支持着自己不会被这群被关在牢笼中的战士吓跑。他们的狂暴和不通情理，只是对自己恐惧的掩饰。正式派的领导人，和通常上的政客几乎没什么分别，这真叫人沮丧。神父们有的软弱得不行，有的倒很能和他聊得来，比如多米尼克·莫朗神父，他前两天与对方进行了一场内容丰富而非常有意思的对话。而艾默生医生和罗斯医生这两个老家伙，小心翼翼地，努力地不得罪每一方，才能在他们脆弱的人性天平上找到自己的立锥之地。而新来的这家伙，他想，看不出来，不知道是个心软的蠢蛋，还是个该死的混蛋。
艾默生医生和那个什么盖瑞根医生，坐了下来，前者开始唠叨什么东京宣言，说，他们作为医生，会保障你们可以自由地绝食而死的权益，强制喂食和强制医疗是不人道的行为，是不会那样做的——他想，看起来，在他最后的日子中，他得到的是真正人道的对待，这真是值得欣慰。然后表示，他们有义务告诉他，他在绝食过程中会出现的症状和可能的后果——他想，这有什么可说的，后果不就是死亡么。
但是那些词还是从他的耳朵中进入大脑：前三天，你的身体还能够分解葡萄糖来获得力量；之后，你的肝脏开始分解体脂，出现酮症。除此之外，就是各种溃疡，你的肠粘膜、胃粘膜开始溃烂、出血。黄疸、眼球震颤……复杂的医学名词之后是解释具体的症状。你的肝脏、胰脏、肾脏开始衰竭——当然之前挺早的时候你的心肌就已经萎缩了。而后会丧失视觉和听觉，你的身体开始放弃不那么重要的机能。即使你在这时候停止绝食并接受治疗，你的肾功能也会受到永久性的损伤，或许需要透析，肠胃溃疡什么的只是小事，视觉也有可能无法恢复……
那年轻的医生只是在那里听着，有时会微微皱一下眉头。如同一个摆设，鲍比想。
两位医生离开之后不久，鲍比·桑德等到了他的晚餐。最后的晚餐，异常丰盛，他都能感受到那些狱卒的嫉妒。还有周末的福利，水果，这次是一只橘子。这橘子并不好吃，味道发苦。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就将食物拒之门外了。
尼古拉斯翻阅着鲍比·桑德的羁押档案：1973-1976年由于非法持枪进入梅兹监狱，那时他的成分是政治犯，他在狱中的表现令人满意，还自学了盖尔语。而1977年又被判刑十四年，罪名还是非法持枪。
“只是……非法持枪？”他问艾默生医生。
“唔……看起来是这样。不过他们说76年Balmoral家具公司爆炸和枪战也有他的参与——他和另外三个人出现在附近的一辆车中，人们在车上发现了一把来福——于是就认定这与他有关。但是他们没有拿出确凿的证据，所以……”
尼古拉斯知道这些临时派（provisional IRA）[3]是不吝于使用武力的，他记得1978年的一次燃烧弹袭击造成了12人死亡，他所在的204军医院也收治了伤者。暴力，他想，他憎恨任何一种暴力，即使是出于抗议和政治目的。
他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翻阅档案，因为不久之后就到了下班时间。他和艾默生医生道别，和监狱员工入口处的看守道别，开车回到自己位于贝尔法斯特西部的家，而后他像往常一样，去附近的小店吃饭。他审视着自己今天一天的心情，觉得与在医院上班的时候相比，似乎也没什么更加负面的情绪。
他思考着这位即将开始绝食的人。和在档案上看到的长发不同，现在鲍比的头发和胡子被剪刀粗暴地剪短，而又乱糟糟地长长。他像一只野生动物似的扫视了一下艾默生医生和自己。精神很好（比尼古拉斯自己好），身上虽然有些淤青和伤口，但是总的来说还挺健康——作为一个生存在这样条件下的服刑人员。尼古拉斯觉得就这一点来说，鲍比·桑德应该得到尊敬。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不会被对方喜欢和尊敬——不过被一个即将要绝食致死的人喜欢和尊敬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之后一段时间中他们貌似要天天见面——他看起来可以活六十多天——他思索着之前看的绝食病例记录——甚至七十天以上。而后尼古拉斯觉得自己这样子冷冰冰地判断似乎有些不人道。
人道，他带着嘲讽地想，鲍比无疑已经享受了人道。这真是个幸运的人，多么幸运地生在了西方世界，而不是什么东方或者非洲的独裁国家。看，他被安全地关在监狱里，甚至有机会通过不法渠道在外面的报纸上继续发表文章，他有吃的（虽然很差），有穿的（虽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在周日做礼拜的时候还可以见到其他的人。虽然会被暴力地对待，但是至少没有致死。并且当他决定要绝食以抗议的时候，外界的人们居然还能够知道。这实在是太人道了。若不是在这里，他只会像一个靶子般地被处死，没有审判，没有听证，更没有辩护，没人会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他会死得毫无价值，他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记住，只会默默地呆在某个地方腐烂。
尼古拉斯知道这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但是就是忍不住这么想。还有，他还是个暴力分子，这更加叫他厌恶。他觉得自己不会对对方产生什么同情——哈，或许这就是上级选择他的原因。
[1] WMA Declaration of Tokyo – Guidelines for Physicians ConcerningTorture and other Cruel, Inhuman or Degrading Treatment or Punishment inRelation to Detention and Imprisonment，世界医学会（WMA）于1975年10月在东京签署，其中有关于对绝食抗议者不得进行强制喂食的规定。
[2] 1980年10月，有7人在梅兹监狱绝食，抗议监狱待遇和政治地位，此次绝食在53天后结束。
[3] IRA分为正式派（official）和临时派（provisional）：正式派比较保守，信奉马克思主义，并不使用暴力；而临时派则较为激进。
TBC
其中关于绝食中身体情况的描述来源于维基百科和电影《饥饿》。
鲍比·桑德在狱中的一些事情参考了他的日记。
东京宣言：https://www.wma.net/en/30publications/10policies/c18/
鲍比·桑德绝食中前十七天的日记：https://openrevolt.info/2012/04/07/the-diary-of-bobby-sands/
1981年绝食抗议主要时间编年：https://cain.ulst.ac.uk/events/hstrike/chronology.htm
25年后回访绝食抗议的幸存者：https://www.thefreelibrary.com/The+Long+Kesh+hunger+strikers%3A+25+years+later.-a01651656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