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特王子】第27章 莱斯特:镜子,墙上的镜子

日落之后,我立即和本吉一起开始广播。当我醒来时,那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着充满仇恨的话语,但现在已经完全安静了。

我们在四楼的工作室里,那里有话筒、一堆电话和电脑,安托万和西比尔与我们在一起,安托万负责操作电话。

我为我英俊的安托万感到非常自豪,为他的作曲、钢琴和小提琴演奏感到自豪,为他在这些现代设备方面的专业知识感到自豪,但现在还没有时间与他进行真正的团聚。还得等等。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才能让他靠近。他是我的雏儿,我将对他承担全部责任。

但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广播。

本吉提醒我,世界各地的吸血鬼都在倾听,即使是用记载下面街道上的雏儿吸血鬼们也可以通过手机听到广播,我的言论将会被录音,在第二天继续播放。当本吉给我发出信号后,我开始用远低于凡人耳朵能听到的频率低声说话。

我解释说,维克多,一个饮血者绑架事件的不幸受害者,已经安全返回了,我们世界的秩序正在恢复。我告诉世界上年轻的吸血鬼们,谁是“声音”。我解释说,那就是阿梅尔,就是让我们充满活力的精怪,他刚刚苏醒了过来。我解释说,我正在与声音直接沟通,并会尽力让他安静下来,阻止他再做出任何破坏。我最后向他们保证,我觉得燃烧事件大致已经结束了——根据本吉的说法,我们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得到任何燃烧事件的消息了——声音正在忙于其他事情。而后我向他们做出了承诺。几天之内,我就会去某个不会被瞧见的地方聚集,与他们交谈。我还不知那会是哪里。但等我确定了之后,会告诉他们具体地点,并留给他们集合的时间。

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下面的街道上,发出赞许的咆哮,声音冲过墙壁,穿透了这个工作室。本吉得意地笑了,看着我仿佛我是个神。

“现在,你们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我对话筒说道,“你们已经知道了,我要向你们解释什么。但你们必须再听一次。你们之间不需争吵。没有人,没有人,被允许向另一名饮血者发起攻击。这是禁止的!你只能捕捉恶人,不能是无辜者。没有任何例外。你们应该有荣誉心!你们必须有荣誉心。如果你们不知道荣誉是什么,请在在线字典里查查,并记住它的意思。如果我们没有荣誉,就会迷失自我。”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他们再次在下面的街道上欢呼雀跃。我回顾着我的思绪。我知道灯光在闪烁,因为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电话打了进来。通过安托万的耳机,我能听到他向每一个来电者打招呼,并按下亮着的按钮,让每个来电者保持通话。

声音对此没有做声。但我想对声音说更多的话,于是就说了。

我很唐突,但还是就这么说了。

“请理解,黑夜之子们,这个‘声音’,可能会有知识要与我们分享。声音很可能会给我们带来礼物!声音本身很可能就是我们的一份珍贵的礼物。毕竟,声音正是我们一切的源泉;声音他现在才刚刚开始表达自己,告诉我们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不,我们绝不能让自己被声音所欺骗而互相毁灭,绝不。但我们必须对声音有耐心。我们必须尊重他,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尊重声音的身份。”

我犹豫了。我还想说更多。

“声音是个谜,”我说,“我们不能仓促、愚蠢而轻蔑地对待这个谜。”

我内心无声地抽搐,仿佛阿梅尔在回应,并想让我知道他在回应,但他并没有说话。

我又继续说。我谈到了很多事情。我对着话筒轻声说话,对着一片寂静说话——我谈到“小酌”及其技艺,即在不夺取生命的情况下进食,在不残忍的情况下进食。“即使凡人打猎时也遵循这样的规则,”我说,“我们难道不比他们更好吗?”我谈到了作恶者仍然聚集的地区,暴力和贫困的地方,人类被迫残忍和谋杀的地方。我谈到了充满了如此胆大妄为的恶棍的伟大社区,正是我们不死者的狩猎场。

“这就是开始,”我说,“我们会生存下去,我们将定义自己。”

对这一切的深刻信念已在我心中扎根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在我的内心中找到了这个信念,或许它一直在那儿。“我们不会因为被人鄙视,就表现出被人鄙视的样子!”我说,“我们必须带着新的意志,走出这个危机,向着繁荣昌盛。”我停了下来。然后我又重复了“繁荣”这个词。我又忍不住说了一遍。“地狱不会统治我们。地狱无权统治我们。”

我们周围的街道上再次响起了低沉的掌声和欢呼声,就像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开始消失。

本吉开始接接电话,我推开话筒,默默地离开了工作室。

当我来到一楼的客厅时,我看到罗沙曼德和本尼迪克正被萨乌兰、格雷戈里、赛思和法里德等人围住,他们正在快速交谈。没有人,甚至罗沙曼德或本尼迪克本人,询问他们是否可以被释放。

还有太多的事要做、要决定,还有太多的事让全世界的饮血者无法完全理解。但现在,在这个屋檐之下,一切都很好。我察觉到了这一点。我感觉到了。

罗沙曼德穿着干净的衣服,手臂和手都恢复了原状,正在向埃莱妮、尤金妮和阿丽桑德拉讲述他几个世纪前离开法国之后的生活,格雷戈里问了他几个小而有趣的问题,这一切都在继续,就好像前一天晚上我们从未交战过,我也从来没有表现得像个怪物一样。毫无疑问,他的行为也好像他从未谋杀过伟大的玛哈莱特一样。

当罗沙曼德在门口看到我时,他只是向我点了点头,恭敬地保持了一两秒,然后又回到他刚才讲述的,他在北海为自己建造的城堡。他对我显得冷漠。但我也暗自讨厌看到他。我无法阻止自己想象他屠杀玛哈莱特时的情形。我无法原谅他这样做。我对这整个文明的聚会感到愤怒。我被深深地冒犯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不仅要为自己思考,还要代表其他人思考。

我想,也许总有一天要对他进行清算。而且很可能他对我也怀有仇恨,因为我所做的事情,这可能会导致清算的时刻比我期望的更早。

另一方面,也许他残暴的秘密就在于他的肤浅,对他所做之事的普遍的漠不关心所导致的韧性。

还有另一个饮血者在远处冷冷地盯着他,那是艾弗拉德,有一头漂亮黑发的罗沙曼德雏儿,现在在意大利安了家,他静静地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的眼睛冷漠而蔑视地盯着罗沙曼德,但我瞥见了他内心的沸腾,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古老的火焰、仪式、怪异的拉丁语歌声,当他凝视罗沙曼德时,这一切都在他的意识中飘过,他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存在,但却让我瞥见了这些想法。

所以这个雏儿讨厌他的制造者。这是为什么?是为了玛哈莱特吗?

艾弗拉德没有转过头,但慢慢抬头看着我,他的思绪安静了下来,我从他身上捕捉到了明显的反应,他确实讨厌罗沙曼德,但其原因不止如此。

我想,实际上哪有什么王子能在这些强大的存在之中,维持秩序。这种完全的不可能感,让我崩溃了。

我转身离开了他们。

楼上,西比尔正在演奏她的音乐。这一定是在广播工作室里。可能本吉正在将其作为广播之间的插播。旋律很舒服。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只听到构成这座宏伟辉煌的房子各个房间传来的轻柔的声音。

我浑身很累,累得要命。我想见玫瑰和维克多,但要在我和马瑞斯谈完之后。我在一个与我喜爱的图书馆截然不同的图书馆中找到了他,那是三位一体之门联排别墅建筑群之中一个更加尘土飞扬、更加拥挤的地方,房间中堆满了地图和地球仪,还有成堆的期刊和书籍。报纸书籍占据了墙壁,他坐在一张沾满墨水的破旧橡木桌子旁,仔细阅读一本关于印度和梵文历史的著作。

他穿着塞斯和法里德也会喜欢的阿拉伯长袍,但他选择的是深红色的天鹅绒面料,我不知他是从哪里得到的,但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马瑞斯。他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在这个屋檐下,他不需要任何伪装,或者对现代世界的适应。

“是的,在服装方面,他们的理念当然是正确的。”他对我说。“我永远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为野蛮人的服装而烦恼。”

他说话就像罗马人一样。他说的野蛮人服装指的是裤子。

“听我说,”我说,“维克多和玫瑰必须得到神圣之血。我希望你能做这件事。我有我的理由,但你觉得如何呢?”

“我已经与他们谈过了,”他说,“我很荣幸,也很愿意。我也跟他们这么说了。”

我松了一口气。

我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那是一把文艺复兴时期的木雕大椅子,亨利八世可能会喜欢。它咯吱作响,但很舒服。慢慢地,我发现整个房间或多或少都是都铎风格的。这房间没有窗户,但阿尔芒在每面墙上都镶嵌了厚重的金框镜子,赋予了其窗户的效果,而壁炉都是都铎式的,有黑色的雕刻和厚重的柴火架。格子天花板上有深色的横梁。阿尔芒在这些方面上真是个天才。

“那么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叹了口气说道。

“在声音进一步行动之前,你肯定不想把他们带过来。”马瑞斯说,“只要你愿意,我们需要再次开会,所有人,不是吗?”

“嗯,你会觉得这是罗马元老院。”我说。

“为什么他不在我或你的脑海中?”马瑞斯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安静?我本以为他会惩罚罗沙曼德和本尼迪克,但他没有。”

“他现在在我的脑中,马瑞斯,”我说,“我能感觉到他,我总知道他什么时候到来或离开。但现在我知道他就在这儿。就像用手指压住一个人的头皮、脸颊或耳垂。他就在这儿。”

马瑞斯看起来很气愤,然后明显狂怒了。

“他已经停止了无情的干预,”我说,“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指着房子的前方,指着年轻人们转来转去的街道,指着四面八方广阔的世界。

“我想即使我在纸上给你潦草地写下信息,也是没用的,”马瑞斯说,“因为他可以用你的眼睛读到。但为什么要在我们确定这东西不会毁灭整个部落之前,就把这两人带过来呢?”

”他从来就没想那样做,“我说,”只要他存在,就没有一个最终的解决方案,即使在他最喜爱的宿主身上,他仍然可以策划、旅行、煽动。我看不到任何结局,除非——”

“除非什么?”

“他可能有一些更大的远景,一些无限更大的挑战,让他的头脑充满活力。”

“是他想要吗?”马瑞斯问道,“还是你梦想的,莱斯特?你的内心是如此浪漫。啊,我知道你自认为性格冷酷务实。但你是个浪漫主义者。你一直都是。他想要的也许是一只牺牲的羔羊,他可以无情地接管并控制其正常运作的大脑,同时逐渐磨砂它的个性。罗沙曼德就是这个原型。但罗沙曼德还不够恶毒或者说还不够愚蠢——”

“是的,这确实有道理,”我说,“我累极了。我想回到我在另一栋楼里找到的那个小隐居处。”

“阿尔芒所说的法式图书馆。”

“是的,完全正确。”我说,“他为我设计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地方。我需要休息。去思考。但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跟维克多和玫瑰一起做那件事了,我说,越早越好——不要等待,不要等待任何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解决方案。你就去做吧,持续地做,你会让他们变得强大、有心灵感应能力、变得睿智,你会给他们最好的指示,所以我让你来做这件事。”

“如果我把它搞得仪式化一些呢?”他问。

“为什么不呢?”我记得关于阿尔芒诞生的描述,他是如何带着年轻的阿尔芒进入他威尼斯宫殿的一间彩绘房间中,在他为他制作的绚丽多彩的恶壁画中,用最恰当的话语,把血作为圣礼献上。这与制造我的时候是多么不同,那个冷酷无情的马格努斯现在是一个有智慧的鬼魂,但当时确实个扭曲而卑鄙的饮血者,在把我带过来时如此地折磨我。我不得不停止思考这一切。

用凡人的话来说,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正起身要走,但又停了下来。

“如果我们现在真的成了个部落,”我说,“如果我们要真正地互助联谊,那我们就可以、并且应该拥有自己的典礼、仪式、服饰,以及以庄严的热情来迎接他人来加入我们行列的某种方式。所以按你的意愿去做吧,或许能开创一个持久的先例呢。”

他笑了。

“首先请允许我做一个创新,”他说,“让我与潘多拉一起执行仪式,她几乎和我同龄,显然也非常擅长转化。我们将分享,这样我的礼物会融入玫瑰和维克多身上,她的礼物也会融入两人身上。因为你知道我一个人真的无法同时完美地把他们两人都带过来。”

“当然,如你所愿。”我说,“交给你了。”

“然后就可以同时为双方优雅而庄重地完成这件事了。”我点了点头。

“如果他们在此等过程之后,对彼此都没有心灵感应,并对你们也没有,怎么办?”

“那也就这样吧。这也有其智慧之处。让他们安静地学习吧。心灵感应什么时候给我们真正的好处了?”

我同意了。

我走到了门口,他再次说话。“莱斯特,小心这个声音!”他说。

我转身看着他。

“别像平常那样冲动,对他表示过多的同情。”他站起来离开了桌子,张开双臂向我恳求。

“莱斯特,没有人对这个东西在一个眼盲耳聋的人身体里所承受的一切无动于衷,它不能移动、不能书写、不能思考、不鞥说话。我们知道。”

“你们知道?”

“只要一切安静,给赛思和法里德一些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怎么?制造可怕的机器?”

“不,但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些媒介——一些为了这个目的而带过来的雏儿,其感官和能力完好无损,但智力或理智不会威胁到别人,并且有可以被控制的身体——作为一个雏儿。”

“当然,这个雏儿会被囚禁起来。”

“不可避免的。”他说。他的手臂垂到身体两侧。

我内心的声音发出一声长长的、低沉的、痛苦的叹息。

“莱斯特,如果它在你的脑中,他会搅乱你的脑子。如果这东西开始把你推向崩溃的边缘,你必须告诉我们,我们所有人都会来帮助你。”

“我知道,马瑞斯,”我说,“我从来不了解自己,但我知道我什么时候不在状态。这是肯定的。”

他露出一丝绝望的微笑,摇了摇头。

我出去了。

我又回到了法式图书馆。

有人来过这里,是阿尔芒那些安静、奇怪仆人中的一个,他们像顺从的梦游者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这个人已经洒扫干净,在绿色的锦缎沙发上为我铺了一张柔软的绿色丝绸被子。

桌上亮着两盏小灯。

我打开电脑,以清晰的音量确认我已经知道的事情,听了足够长的时间。本吉正在积极地广播。地球上任何地方都没有焚烧了。远方也没有任何声音的消息。没有绝望的受害者打来电话。

我关掉机器。

我知道和我在一起。那微妙的触碰,那无形的手指在我颈后的拥抱。

我在最大的皮翼椅上坐下,昨晚维克多和玫瑰依偎在这张椅子上,我抬头看着壁炉架上的大镜子。我正在思考声音曾在镜子中为我制造的幻觉——他如此顽皮地在我的大脑中点燃了那些我自己的倒影。

当然,这些都是幻觉,我想知道他能将这种力量发挥到什么程度。毕竟,心灵感应的作用远不止用一串逻辑词侵入大脑那么简单。

一刻钟过去了,我还在漫不经心地思考这一切。我出神地看着那面巨大的镜子。我是否渴望他像我的替身一样展现自己,就像他以前所做的那样?渴望见到那张聪明顽皮的脸,不是我的脸,而是他的智慧或灵魂的一部分?

镜子只映出我身后的书架、抛光的木头、许多不同厚度和高度的书籍。

我变得昏昏欲睡。

镜子里出现了一些东西。我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我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朵微小的、无定形的、微红色的云。它在旋转、变大,然后收缩,然后再次膨胀,形状模糊、肿胀、褪色,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厚。

它开始变大,给人一种正在离我越来越近的错觉,从很远的某个地方,在镜子世界的深处,稳定地向我移动,在那里它的小尺寸只是一种错觉。

它稳定地向我移动,似乎在游泳,通过无数红色触手、游丝和透明鞭毛的扭动来推动自己,仿佛在水中移动,仿佛它是个拥有无数半透明手臂的海洋生物。

我无法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开。看起来那镜子只是一面玻璃,而这东西从一个广阔、黑暗、阴暗的世界向我走来,那就是它的家。

突然间,它卡起来就像是一个为红色的美杜莎的头,但有着一张张小小的深色面容,很小,还有无数扭动的红色蛇形手臂。那些手臂并没有蛇头。整个图像有着红宝石似的透明度。我惊讶地看着它,那张脸——确实是一张脸——变得越来越大。

我看着它变成了旧的半美元银币大小,无数半透明的触手似乎被拉长,变得越来越纤细,舞动着、舞动着、向外伸出镜框之外。

我站了起来。

我走向壁炉,直视着镜子。

那张脸变得越来越大,我现在可以辨认出里面有一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还有一张看起来像嘴的东西,一张有弹性、形状不断变化的圆嘴,一张试图成为嘴的嘴。现在,大量深红色的触手充满了镜子,直到镜框。

那张脸变大了,那张只有个黑洞的嘴似乎露出了微笑。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充满了生机。

那张脸变得越来越大,仿佛那个存在确实在向我移动,向着这片将我们分开的玻璃屏障移动,那张脸慢慢变大,跟我自己的一样大。

黑色的眼睛也在变大,呈现出人类的睫毛和眉毛,出现了一个类似鼻子的形状,嘴长出了嘴唇。整个镜子现在充满了这个深邃透明的红色图像,一种柔和的难以捉摸的红色,管状触手和脸庞上充满了血的颜色,脸的颜色在慢慢变深。

“阿梅尔!”我大声喊道。我喘着粗气。黑色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长出了瞳孔,嘴唇像以前那样微笑着。脸绽放出一种表情,一种难以言喻的爱意。

痛苦与爱融为一体,无可否认的痛苦。痛苦与爱的表情如此融合在这张脸上,让我几乎不忍直视,突然意识到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巨大的痛苦,在我的心里,痛苦在我身上绽放,仿佛无法阻挡,无法控制,很快就会超过我的承受力。

“我爱你!”我说,“我爱你!”然后我一言不发地向它伸出了手。我伸出手,告诉它,我会拥抱它,我会了解它,我会接受它的爱、它的痛苦。我会接受你的本质。

我听到了哭泣的声音,只是其实没有声音。我听到它在我周围升起,就像雨滴落在周围越来越多的表面上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拍打着街道、屋顶、树叶和树枝。

“我知道是什么驱使你做出了这些事情!”我大声说道。我正在哭。我的眼睛充满了血。

“我永远不会伤害那个男孩。”我内心的声音低声说道,只是它其实来自这张脸,这张悲惨的脸,这嘴唇,这看着我的眼睛。

“我相信你。”我说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给你,”我说,“只要你也对我做同样的事!要是我们能彼此相爱就好了!永远的、完全的!除了我之外,我不会允许你进入任何人的身体!”

“是的,”他说,“你一直都是我的挚爱。一直都是。你是舞者、歌手、神谕者、大祭司、王子。”

我把手伸向镜子,用手拍打着玻璃。那眼睛很大,嘴巴细长而安详,嘴唇弯曲,表情丰富。

“在同一个身体里,”声音说道,“在同一个大脑中,在同一个灵魂里。”一声叹息从中传来。“别怕我。别怕我的痛苦、我的哭泣、我疯狂的力量。帮帮我。帮帮我,我求你了。你是我的救赎。你把我从坟墓里叫了起来。”

我伸出全身的每一根纤维,双手按压着玻璃,颤抖着,我的整个灵魂想要进入镜子,进入这血红色的图像,进入这张脸,进入声音。

然后图像就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坐在地毯上,坐在那里,仿佛我被推倒了、或向后倒下,抬头凝视着明亮的空镜子,镜子再次正常地反射出房间里的东西。

有人在敲门。

某处有一座钟正在报时。这么多的钟声。有这可能吗?

我站起来走向门口。

当时是午夜。最后一声钟声刚在走廊里回响。

格雷戈里、赛思和萨乌兰都在那里。法里德也和他们在一起,还有大卫、杰西和妈日死。其他人也在附近。

是什么引他们过来的?我很茫然。我要对他们说什么?

“我们有很多事情想谈,”格雷戈里说,“我们听不到‘声音’了。我们都听不到。世界很安静,至少楼上本吉得出了这个结论。但这肯定只是间奏。我们必须要制定计划。”

我静静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双手扣着放在下巴之下。然后我举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

“我是你们的领导吗?”我问。对我来说,说话、组成最简单的词语,是如此的困难。“你们能接受我对声音的处置决定吗?”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我无法摆脱我所感受到的怠倦。我没法跟他们开会。我现在希望他们都离开我。

然后格雷戈里轻声说道:“但声音可能有什么意向呢?声音存在于玛凯莱的体内。玛凯莱现在很安静。声音也很安静。但声音将再次开始策划。声音会密谋的。”

“这个生物,玛凯莱,”萨乌兰说,“她是个活物。她知道,以某种残酷而简单的方式,她知道自己的悲剧。我告诉你,她知道。”

法里德似乎说了一些有关要跟声音讲理的事情,但我几乎没听到他的声音。

赛思问我是否在听着声音:“你正在和他交流,不是吗?但你把自己与我们隔绝了。你正在独自对抗声音。”

“所以这就是你们想要我做的决定吗?”我问,“让声音留在玛凯莱体内?”

“现在还能有什么别的决定吗?”萨乌兰问道,“无论谁把这声音融入体内,都可能被它逼疯。怎样才能从玛凯莱那里夺走阿梅尔而不结束她的生命呢?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跟它讲道理,因为它存在于她身体中。”

我挺起身子。我必须表现得警觉,即使我其实并没有,必须显得有自控力,即使我其实并没有。我不是非理性,只是我必须返回去自己审视这些东西,并且无法分享给别人。

格雷戈里试图读懂我的想法,他么都在做。但我太清楚要怎么把他们锁在门外了。在我内心的小圣所里,我看到了那张血红的脸,那张痛苦的脸。我纯粹是惊奇地看着它。

“放下你们的恐惧。”我说。我的舌头打结,听起来不像自己。我直视着格雷戈里,然后看着赛思,然后看着我能看到的其他人。马瑞斯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臂。

“我现在想一个人呆着。”我把马瑞斯的手从身上拿开。我突然想到了拉丁语单词。“Nolite timere*。”我说。我在关门时,做了个要耐心的手势。

他们慢慢地撤退了。

马瑞斯弯下腰来吻我,他告诉我,他们会在房子里待到早上。没有人会离开,每个人都在这里,当我们准备好与他们进一步交谈时,他们就会立即聚集在一起。

“明天晚上,”马瑞斯说道,“我和潘多拉会在九点钟把维克多和玫瑰带过来。”

“啊,是的。”我回答道,“那挺好的。”我笑了。

最后,门再次关上了,我又回到了房间。我在一把椅子的皮革脚凳上坐了下来,靠近火炉。

时间过去了。也许有半个小时。我时不时地被房子和远处大都市的随机声音所吸引,然后又驱逐这些声音,好像我是比我自己更强大的一个意识中心的磁石一样。

走廊上的钟似乎又敲响了。锵、锵、锵。过了最长的时间,钟又敲响了。房子里很安静。只有本吉的声音在他的工作室里回荡着,温柔而耐心地与年轻人交谈,那些年轻人被分隔在遥远的大陆和遥远的城市,但仍渴望他话语的安慰。

我很容易把自己从那些声音中抽出。时钟再次响起,仿佛它是我手上演奏的乐器。我确实喜欢钟表,不得不承认。

阳光和绿色田野的景象出现了。昆虫的嗡嗡声和树木的沙沙声这样的轻柔乐音。双胞胎坐在一起,玛哈莱特用柔和而古老的语言对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这很有趣,也很令人安慰,但这些话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从未存在过。

门外的大厅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那沉重的脚步声让旧木板咯吱作响,还有强大的心脏跳动的低沉声音。

门缓缓打开,玛凯莱出现了。

昨晚她就很好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穿着有银色镶边的黑色羊毛长袍。她的长发梳理得干净而有光泽。还有人在她的脖子上系了一个镶满钻石的精美银项圈。袍子精致地披在她身上,那她石化的少女的身体上。

她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惨白无比。她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我,但眼睛周围的肌肉却像往常一样松弛了。火光照在她金色的睫毛上,在她金色的眉毛上,在她雪白的手和脸上闪闪发光。她迈着缓慢的步伐向我走来,仿佛这个努力使她全身疼痛,她无法承认的疼痛,这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放慢了。她坐在我面前,火在她的右边。

“你想去你姐姐那里,是吗?”我问。

慢慢地,她粉红色的嘴唇,非常像贝壳粉红色的内脏,绽开了微笑。面具般的脸上闪烁着微妙的知觉。

我站了起来。我的心怦怦直跳。

她抬起两只手,掌心向内,手指渐渐低放到眼前。

她左手平放,右手伸向右眼。

我喘着粗气,但还没来及阻止她,血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眼睛不见了,被挖了出来,掉到了地板上,只剩下空空的流血的眼窝,然后她的手指——前两根手指,再一次刺入,捅进血中,折断了燕窝后部的嫩骨,也就是枕骨。我听到了那小小的圆锥形骨头折断并破碎的声音。

我明白了。

她向我伸出手,恳求我,发出了一声低沉绝望的叹息。

我双手捧住她的头,用嘴唇堵住流血的眼窝。我感觉到她有力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头。我用尽全力吸吮,用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力量,我感到大脑进入了我的嘴中,像血液一样粘稠而甜美,从她体内流出,进入我的体内。我感觉到它填满了我的嘴,一股巨大的组织喷涌而出,抵住了我嘴里所有柔软的肉,而后进入我体内,填满了我的喉咙。

世界变得黑暗。黑色。

然后它迸发出光芒。我看到的只有光。星系在这道光中爆炸,无数恒星的轨迹随着这光芒变得越来越亮,脉冲着、瓦解着。我听到了自己遥远的呼喊声。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变得软绵绵的,但我不肯放手。我紧紧地抱着她,吸取着血液,吸取涌出的组织,吸啊吸,听到她的心跳声变得震耳欲聋,然后停止了。我一遍又一遍吞咽,直到嘴里只剩血。我自己的心脏要爆炸了。

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倒在了地板上,但我什么都没看到。又变黑了。黑暗。灾难。然后是光,令人眼花缭乱的光。

我躺在地板上,双臂双腿伸开,一股巨大的灼热电流流过我的四肢、我的器官、我的心房。它渗透到我皮肤的每一个细胞,遍布我的身体、我的手臂、我的腿、我的脸、我的头。就像电流一样,它烧毁了我身体的每一个回路。光芒闪烁并变量。我的胳膊和腿在扑腾,我无法控制它们,但感觉上仿佛是高潮,而它们已经变成了我的躯体,所有沉重的组织和骨骼突然聚集成这个我这个无重量但荣光的东西。

我的身体变成了这种光,这种悸动、脉动、颤抖的光,这种沸腾的光。我感觉它仿佛从我的手指、脚趾、我的阴茎、我的头骨中倾斜而出。我能感觉到它在我体内生成、再生,在我剧烈跳动的心脏中涌出,让我显得无比巨大,巨大得超乎想象,在光的虚空中扩张,光令人目眩,光是美丽的,光是完美的。

我又哭了。我控制不住。我听到了。

然后光芒一闪,仿佛要让我永远失明。我看到了头顶的天花板,看到了吊灯的圆圈——吊灯闪烁的棱镜似的颜色。我周围的房间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我根本不在地板上。我站了起来。

我一生之中从未感觉到如此强大。甚至在使用云之天赋升天之前,我也从未体验过如此无畏、如此轻快、如此无限和绝对崇高的力量。我正在攀登星空,但我其实还没有离开房间。

我低头看着玛凯莱。她死了。她先是跪倒在地,然后朝右侧躺倒,她左脸的轮廓完美无缺。她躺在那里,用一只半睁着的蓝眼睛凝视着前方,就像睡着了一样。她看起来多么美丽,多么完整,多么像一朵落在花园碎石路上的花朵,注定在这个脆弱的时刻。

我的耳边充满了风声,风声和歌声,仿佛进入了天使的境地,然后声音向我袭来,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波涛起伏、无穷的声音,飞溅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我整个宇宙的墙壁上,飞溅着融化的金漆。

“你和我在一起吗?”我低声说道。

“我和你在一起。”他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说道。

“你能看到我所见到的吗?”

“太棒了。”

“你能听到我所听到的吗?”

“太棒了。”

“我所见的也是前所未见的。”我说。

“我也是。”

我们一起被包裹在一片声音之中,巨大的、无尽的、交响乐般的声音。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就像我的整个身体一样在悸动,就像整个灿烂的世界一样。它们的质地和完美程度,从来没有如此像个奇迹。

“这是你的手吗?”我问。

“这是我的手。”他平静地说。

我转向镜子。

“这是你的眼睛吗?”我问道,凝视着自己。

“是我的。”

我长长地低声叹了一口气。

“我们都很美,你和我。”他说。

在镜子中,在我仍然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之后,我看到他们所有人。他们都进了房间。

我转身面对它们。现在他们每个人都聚集在这里,都很惊讶。他们看着我,每一个人说话,也没人惊讶或惊恐地看着地板上玛凯莱的尸体。他们已经看到了!他们已经在心里看到了。

他们已经看到了,并且知道了。我没有浪费她宝贵的血。我接受了她的邀请。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就像很久以前,玛凯莱从阿卡莎手中夺走圣核时,我所感受到的啊样。

他们或任何一群人在我看来都没有如此独特,每个人都散发着微妙的力量,每个人都印有独特而典型的能量签名,每个人都标有特殊的天赋。

我无法停止地看着他们,惊叹于他们脸上的细节,惊叹于他们眼睛和嘴唇上闪烁的精致表情。

“好啊,莱斯特王子。”本吉喊道,“已经完成了。”

“你是我们的王子。”赛思说。

“你现在已经受膏了。”萨乌兰说。

“你是被他和她选中的,”格雷戈里说,“被赋予我们所有人活力的他选中,被我们的被诅咒的女王所选中。”

阿梅尔在我心里轻轻地笑了。“你是我的爱人。”他轻声说道。

我静静地站着,感觉到身体内部有一种缓慢而微妙的运动,就好像一些细小的卷须,在有目的地从我的大脑中移动,沿着我的脊柱,乡下移动,然后再次穿过我的四肢。我可以看到它,就像我感觉到的那样,看到它微妙的金色电脉冲。

从我灵魂的深处,我那就我所知一切悲伤与挣扎总和的灵魂,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渴望地说着:我永远不会再孤单了。

“不,你永远不会,”声音说,“你永远不会再孤单了。”

我再次看了看其他人,他们都聚集在那里,充满了期待和敬畏。我在马瑞斯身上看到了沉默的惊奇,在路易身上看到了安静而悲伤的信任,在阿尔芒身上看到了孩子般的惊讶。我看到他们的怀疑、顾虑、疑问都在此时此刻被惊奇所掩盖。我知道。

我该如何解释,我是如何到达这一刻的呢?我生于黑暗是因一场强暴,曾在借来的一具凡人身体中寻求救赎,跟随无法解释的精怪来到莫名其妙的天堂和噩梦般的地狱,却又再次坠落回残酷的地球,如此的破碎、重创、失败。如何解释为什么这个,这仅此一个的大胆而可怕的联盟,让我充满热情地走过几个世纪、几个千年、无数个未知和难以想象的时间的道路?

“我不会成为被诅咒的王子,”我说,“我不会屈从于那古老诗句的力量!不。绝不。我们会把魔鬼之路当成我们自己的道路,我们将为自己、我们的部落和我们的旅程重新命名。我们已经重生了!”

“莱斯特王子。”本吉又说了一遍,然后西比尔附和着,然后是安托万、路易、阿尔芒、马瑞斯、格雷戈里、赛思、法里德、罗沙曼德、艾弗拉德、本尼迪克、萨乌兰、比安卡、诺特科,还有我至今还不知道名字的人,所有人都附和着,不断地说着这句话。

维克多与玫瑰一起站在阴影里,维克多说了这句话,玫瑰也说了,本吉也又喊了一声,他举起双手,握紧了拳头。

“他们都很美。”阿梅尔说,“我的这些孩子,都是我的一部分,都是我的部落。”

“是的,亲爱的,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我回答道,“事实一直是这样。”

“真美,”他又说了一遍,“我们怎能不爱他们呢?”

“啊,但我们爱他们,”我说,“我们当然爱他们。”


* 你们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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