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布加拉提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女孩的真实身份。但这不是他带到收容所的第一个匿名的年轻人，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像战争刚结束后的时候，来到收容所的，大部分都是从防空洞中钻出来的孤儿们。现在这里还有许多年岁大一些的酒鬼、吗啡上瘾者，甚至一些嗜好其他药物的瘾君子。他们有一部分是复员但无法重新融入社会的军人，当然还有逃避包办婚姻的年轻女人，不过她们在这里通常呆不了多久，要么是跟着她们的情郎私奔到了罗马、米兰那些地方，或者其家人干脆放弃了逼迫，试图与她们重归于好。
布加拉提本来以为，特蕾休也是类似的情况。不过他只猜对了一点：她确实被包办了婚姻，却没有情郎可以带她离开，对她有控制权的人也不会放弃。并且，逃婚也只是她离开家庭的理由之一。
但特蕾休的谨慎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看起来，她曾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现在，她宁可穿男孩子的旧衣服，也不愿意踏出收容所一步去商店采购，即使布加拉提表示愿意资助她一定的钱，来买一些得体的衣物。
布加拉提不余遗力地支持这个收容所，也许并不是出于什么宗教目的。他只是遵从自己内心，认为这是一件必须去做的事情。但是他一直故意去忽略自己到底能够给予多少援助。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已经提供了他们目前亟需的东西：一个说得过去的居所和可以果腹的食物——或许还有广义上的“关怀”，但是叫他们能够重新正常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基石，他根本无法为他们提供——国家无力顾及这些人，经济的萧条导致工作岗位匮乏，一些曾在战场上幸存、但最终回到这个疮痍社会中的人们，就只能在生活中无限地沉沦、磨损，而沉沦又带来蔑视，蔑视早就痛苦与罪恶的轮回——布加拉提为他们感到悲哀，但深知自身能力有限：他有慈悲却并非万能。
这一次，类似的困扰再度出现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帮助这个女孩做些什么。
不过，纳兰迦最终将特蕾休说服，至少他们可以一起去街角的一个小餐馆吃一顿好的。布加拉提请客，还有几个可以信赖的朋友也会过来。
于是在这天晚上，特蕾休把她颜色鲜艳的头发藏在一顶男式报童帽之下，身上穿着男孩子的背带裤和衬衫，和纳兰迦一起悄悄地来到了他们约定的餐馆。阿帕乔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而聚会的另一个嘉宾——纳兰迦为其大呼小叫了许久的潘纳科达·福葛，现在还没到。
餐馆老板特意给这一群人拼了个大桌子，安排在角落，布加拉提希望这能叫特蕾休满意。他不曾对所有救助的人都如此在意，然而特蕾休叫他隐约地感到有些不寻常之处。在向他和阿帕乔打完招呼之后，特蕾休就又显露出和纳兰迦有说有笑的样子，这才叫布加拉提稍微放心了一点。
布加拉提落座后，就继续思考着，福葛走上的这一条路是否对他来说是最佳选择——那男孩执意如此，而自己无法确定，这究竟是出于福葛的个人意志，或是仅仅在遵循着命运的指引。
还好乔鲁诺·乔巴拿是个好人，他想，至少目前看起来如此。
“抱歉我来晚了！”一名金色短发的年轻人冲了进来，他对布加拉提和阿帕乔打了个招呼，就冲向纳兰迦，当他看到他身旁的陌生人时，便停下来了，目光转向布加拉提。
“这是纳兰迦在收容所新认识的朋友。”布加拉提解释道，“纳兰迦闹着想让你们认识。”
福葛点了点头，略带狐疑地看了看对方，显然看出来她那一身打扮并不合适，但她并未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报上自己的名字。
布加拉提对福葛的这种谨慎很熟悉。福葛从来不是一个容易信任他人的家伙。即使一无所有地来到收容所，也骨子里带着一些保留和疑虑。布加拉提在很久之后才赢得了他的信任，并得知了他富裕而专制家庭的情况。而现在，他在乔巴拿那里做事，对他人更加谨慎，也是可以理解。
福葛在落座之后，才逐渐开始放松了一些，也可能是被席间的轻松氛围所影响。他有些怜悯地评论了特蕾休给纳兰迦改作业的事情。一开始纳兰迦因为被揶揄而感到不满，随后便恢复到往常一样欢快的样子，或许他看到大家都能凑在一起，就很愉快了。
布加拉提注意到，这些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也让阿帕乔看起来不那么阴沉忧郁了，或许也有在控制之下的一两杯红酒的作用。他们聊起了那不勒斯街巷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最近市议员选上来的都是什么奇怪的人士；城西边老大妻子的葬礼中还出现了个寻仇来的家伙，不过倒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海港那边，最近过来的那艘美国船，又被管理局扣下了许多货物。
以及，听说那位老大不仅最近死了妻子，他女儿也逃家了，已经派了一些人出来找，并有不少的悬赏。他们笑道，这姑娘逃家，说不定是因为要嫁给那个新上任市议员的花花公子儿子，而愤然逃婚。
布加拉提注意到，在福葛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特蕾休几乎不可见的瑟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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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蕾休几乎想要逃离此地。听到同桌的人们讨论的话题，她之前的快乐和放松仿佛一瞬间被抽走，身体发冷。但她还是努力表现得和之前一样，假使她做出任何反应，她的身份会更加引人怀疑。她只好低头小口吃着碟子里的面条。
她只从纳兰迦那边听说过这个叫福葛的人。从纳兰迦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她知道了，那是布加拉提几年前救助的一个少年，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却无法忍受家人对其的控制——“可能跟你现在一样！”纳兰迦这么说——于是福葛就辗转来到这个收容所，之后还捡来了纳兰迦。没过多久，福葛就去“街上”为一个叫乔鲁诺·乔巴拿的人工作去了。由于他脑子很灵，所以很快就当上了他们的“军师”。
特蕾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乔鲁诺可能是像她父亲那样的人物，但纳兰迦之后的描述叫她打消了这个想象，尽管她还是对此没有什么概念。纳兰迦说，那人虽然很年轻，做的事情虽然不一定全是合法的，却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她还是心存一些疑虑：有可能她的父亲，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是很值得尊敬的吧。
纳兰迦还说，福葛不让他加入他们。特蕾休表示她也觉得这样更好，听起来那将是很危险的事情。纳兰迦看起来有些不乐意，撅起嘴来，但也没有反驳，只是说，福葛说等他大学毕业之后，或许会考虑允许他加入——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啊，他向特蕾休摊开了双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特蕾休想到那本满是错题的习题册，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而福葛似乎也没对乔鲁诺·乔巴拿有什么过多的描述，特蕾休想，大概这就是帮派中的军师和纳兰迦这种口无遮拦的毛头小子的区别。
她恍惚注意到，布加拉提在听到那条消息的时候瞥了她一眼，这可能也只是她的错觉，其他人看上去则丝毫没有异状。在这几天中，她有过冲动，想要将自己的身份和困境向布加拉提或纳兰迦和盘托出，她觉得他们是亲切的、可以信赖的人，或许再加上那个看起来有些阴沉的阿帕乔。但是她不能确定福葛和乔巴拿的态度。她在家中的耳濡目染，也让她多少了解，以这些事情为业的人们，其心境、道德，与普通人大概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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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帕乔看准时机，在特蕾休出门、又没有和纳兰迦以及布加拉提走在一起的时候，凑过去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有一些话要说。
他见没有别人注意到他们，便对她低声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儿？”
特蕾休呆住了。她没想到最终挑明这件事的，是之前看起来毫无反应的阿帕乔。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什么女儿？我当时没注意到你们在谈什么。我只是个……”
阿帕乔把食指放在嘴唇旁。“跟我说实话。”然后又补充道，“我不会做出不利于你的事。”
特蕾休犹豫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声“是”。
阿帕乔低声“嗯”了一句，就仿佛这件事并没发生一样，向其他人道别，朝着小巷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可能把这个女孩吓坏了。
“但是她是迪亚波罗的女儿，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阿帕乔今天的境遇很多都是那个人造成的，即使当时对其一无所知。工作上的险阻一度使他迷茫而颓唐，在布加拉提重新点燃他内心维护正义的火焰之后，他冒着遍体鳞伤的危险才逐渐抽丝剥茧出一些线索，它们隐隐约约地指向了控制城西地下社会的那个男人。
他的女儿，是有利用价值的。
恶念一闪而过。在随后的一瞬间他不禁鄙视自己：将无助女子作为“人质”，这是任何有点良知的人都不可能做出来的事情。
不过，或许他也可以从她这里获得更多的情报，而不对其造成什么伤害。
